冬夜裡的十八個紅豆餅
曾世杰(103年1月親子天下雜誌53期)
親愛的子揚、子安:
我希望這信沒有教訓人的感覺,這不是我的習慣。
但九月子揚上了大學後,我們之間好像愈隔愈遠。
手機總打不通;
約好的時間,等不到電話;
週末見面,分手時,我說,到了宿舍打電話回來喲,子揚也會忘了打。
我從見面時的笑聲、聊天、擁抱,知道我們的關係仍然親密;
我也知道子揚是因為忙碌,而沒有太在乎「小細節」。
從小子揚讀書、運動都像拼命三郎,忙到忘了給老爸打電話,好像也不意外。
我很擔心,這會不會是我的身教所給你的影響?
這信,只是要跟你們說,不要蹈你老爸的覆轍。
十一月二十六日,媽媽週年追思禮拜的前三天,爸和剛認識的孫老師共用晚餐。
也許因為孫老師自己曾經經歷,他直接問起媽媽罹癌的事。
我談到去年四月的一件小事時,突然哽咽的說不出話來──
媽媽那時胃切除了不到三個月,她告訴我:「我這輩子還沒去過阿里山呢!」
你們當然記得,第二天我們都請了假,駕著老車,開了幾百公里的路,晚上八點住進了阿里山賓館。
第二天一早,我們先把媽媽留在賓館,用厚厚的棉被把她裹在陽台的涼椅上看風景。
父子三人先去逛神木群,找一條最省力的路,再回來接媽媽。
我們在蒼蒼巨木下,扶著媽媽慢慢的走,走一點路,就休息幾分鐘。
那天,看著臉上雕鏤著千年歲月的老樹,我一直在想,它們對時間的量尺,一定和我們不一樣。
聖經裡說的,不管人活到幾歲,「其中所矜誇的不過勞苦愁煩,轉眼成空,我們便如飛而去。」
為什麼人的生命會短到必須用「轉眼成空,如飛而去」來形容呢?
而在苦短的生命中,為什麼我們可以矜誇的,就只有勞苦愁煩呢?
子安曾經問我:「爸,你為什麼上班這麼久,回家還要工作?」。
我坐在電腦旁,螢幕上跑著「生命短暫,做重要的事。」,不知道怎麼回答。
我白天晚上都在備課、做研究或開會。
我拿過好幾次傑出教學獎及研究獎。
我從來沒有因為私事請假或調課。
我總以自己在教學、研究、服務的專業投入及表現為榮,想要給你們兄弟立個榜樣。
但是,媽媽的突然離去,卻讓我開始想,這算是好榜樣嗎?
媽媽比我看重家人一起的時間。
我們一起在金針山上看過粉紅櫻花、夜裡在卑南文化公園的觀螢、在杉原等待獅子座流星雨,還有所有全家的大大小小旅行,都是媽媽起意促成,連最後一次阿里山之行也是。
天熱時,吆喝全家去吃兩大盤超級芒果冰的是她;
天冷時,從街上帶回來的熱騰騰的烤紅豆餅,四溢的烤奶香味,把家裡填滿了幸福感的,也是她。
二○一一年八月,媽媽說要全家去歐洲,我卻因為要做暑假的補救教學培訓,決定不去。
你們從歐洲回來的三個月後,媽被診斷出末期胃癌,我一直責怪自己,暑假幹嘛又排了工作?
錯過這次全家旅行,成了我終生的遺憾。
你們安慰我說:「爸,這不能怪你,誰知道會媽會生病呢?」
但這不是怪不怪的問題,而是很多事情一旦錯過,就再也沒有機會了。
英文有個字很有意思,miss,它同時有錯過和想念的意思,錯過了,就成為遺憾,一輩子掛在心裡念著。
前不久,我做了一個惡夢。
夢裡的你們還好小,我們全家去不知名的山溪玩。
忽然,冰涼的深潭起了漩渦,把媽媽捲進去了,我們在岸邊哭喊,媽媽還是失?了。
我帶著大哭的你們回家,好不容易哄你們進入夢鄉,我自己也昏昏欲睡時,才頓時想起,媽媽失?了,我還沒有報警。
我從夢裡驚醒,急著找電話報警,手機一亮,凌晨四點。
我漸漸醒來,知道那只是一個夢,我鬆了一口氣,想,媽媽過世將近一年了,不必報警了。
我立刻又自責起來,怎麼?太太死了,你反而鬆了一口氣?
我知道這些都不合邏輯,但我還沒有完全從這些負向思考中走出來,只好坐在床邊怔怔的掉淚。
我一直相信,分離有好的分離,也有不好、不完全的分離。
心裡有虧欠,就會過不去,我不要你們蹈我的覆轍。
子揚和子安,再親愛的人,也會有生離死別。
媽媽在你們十幾歲就突然離開,也許我們可以學的,是更要珍惜每一個相處的時刻,不要錯過每一個表達親情的機會。
我發現,這一年我的日常用語中,頻次增加最多的一句話,就是「我愛你」。
媽過世後一個多月吧,一個好冷的晚上。
子揚縮著脖子,騎腳踏車先回到家,提著一紙袋的紅豆餅,說:「那個攤子很久不見了,就忍不住要買幾個。我買了九個,一人三個喔。」
才過幾分鐘,子安的腳踏車也回來了,居然也提了一紙袋九個紅豆餅回來,他看了桌上的黃紙袋說:「ㄟ???,你們……」就笑了出來。
十八個黃澄澄的餅,四溢的烤奶香味,把家裡填滿了幸福的感覺,就像媽媽在家那樣。
我捧著餅,一口一口的吃著,聽著你們彼此取笑沒默契。
我的胃和我的心,一下子都溫暖了起來。
這十八個紅豆餅溫暖,就是這封信想傳達的。
我希望我們的家,和以後你們結婚後的家,都常有這般的溫暖。
那樣,等到真的要分離時,我們才都不會因錯過什麼而留下遺憾。
懂得我意思了嗎,我要去睡了,明天,子揚記得要打電話!愛你們哦。